作者 | 牛马白日狂想
编辑 | 曹寅聪
审核 | 朱依林 江怡
卡拉奇贫民窟。图源:路透社
卡拉奇是巴基斯坦的经济和金融中心。这里有央行(SBP)、证券交易所(PSX),还有联合利华、雀巢等跨国公司在巴总部。
这里也是巴基斯坦的物流咽喉,吞吐了全国95%的外贸货物。
得益于两大港口和众多企业,卡拉奇长期是巴第一税收城市(2024-25财年贡献给联邦的税收预计在50%以上)。
但是,这个超级“提款机”的市内建设差的离谱。
卡拉奇红线公交项目把卡拉奇大学路挖得稀烂,又因资金断裂和部门扯皮,被“开膛破肚”了快四年。
这种反差在对比中尤为刺眼:卡拉奇一条21公里的快速公交线建了6年,而拉合尔仅用11个月就建成了更长的路线。
对卡拉奇众多市民而言,日常生活是一场障碍赛:交通拥堵窒息,被迫在人行道与摩托车争抢立锥之地,雨季则要提防道路坍塌;而在水管爆裂后,还得忍受长达数周的断水……
这座几乎垄断国家资金流转的城市,为何会沦为现代化的废墟?
一、不划算的买卖
自2008年以来,信德省政府长期由布托家族的巴基斯坦人民党(PPP)把持,但省会卡拉奇却是这座“政治孤岛”上的弃儿。
对于PPP而言,建设卡拉奇是一笔亏本买卖。
PPP 的铁杆票仓在广大的信德农村。在那里,地主(Waderas)利用与PPP省政府的关系,控制了警察(SHO)和行政机构(Katchery),从而拿下农民的选票。
而在卡拉奇,PPP几乎拿不到选票。根据2023年巴基斯坦人口普查,这座城市的人口主体是穆哈吉尔人。
这里的穆哈吉尔人是印度移民的穆斯林教徒,主要来自印度北方邦(UP)和比哈尔邦等地区,和当初造反的孟加拉军团来自一个地方。这些地区的穆斯林一度被英国人打压得很惨。同时,穆斯林宗教领袖(毛拉)曾禁止学英语,导致穆斯林落后于印度教徒。
19世纪,印度穆斯林改革家、哲学家、教育家赛义德(Sir Syed Ahmed Khan)呼吁穆斯林学习西方的文学、英语。他筹钱建了阿里格尔穆斯林大学 (AMU),这所大学培养了包括国父真纳、第一任总理利亚卡特·阿里·汗在内的穆斯林精英。
巴基斯坦建国初期,几百万穆哈吉尔人移民到卡拉奇。
Memons, Bohras, Delhiwallas等穆斯林商帮带来了大量黄金和工业技术。他们建了卡拉奇证券交易所、央行、纺织厂、汽车厂。阿尤布汗时期的22个大家族主体就是穆哈吉尔人。
穆哈吉尔人视自己的乌尔都语文化为正统高雅,而信德农村的苏菲文化和地主习俗是未开化的,文化优越感导致穆哈吉尔人和信德人的对立。
齐亚哈克时期,为制衡信德本土势力的PPP,穆哈吉尔人在卡拉奇创立的MQM被扶持。
MQM权力巅峰是穆沙拉夫时期(2001-2008),穆沙拉夫自己就是穆哈吉尔人,而且需要MQM的支持。
穆沙拉夫政府出台了《信德省地方政府条例2001》(SLGO 2001),权力从省下放到市,建立City Nazim制度,市长拥有极大的权力,他不仅管修路,还管警察和土地发展局 (KDA)。
那是“中央、省、市”穿一条裤子的时代,资金源源不断流进卡拉奇,立交桥和信号灯走廊拔地而起,著名的Ibn-e-Qasim公园也在那时建立。
不过在2010年,PPP扎尔达里当选总统,立刻废除了《SLGO 2001》,提出并通过第18修正案废除了中央对省的大量干预权,把教育部、卫生部等权力下放给省。权力收回到省里,同时也架空了卡拉奇市长的权力。
穆哈吉尔人从建国初期的国家统治者,到在军队高层和核心官僚体系中被系统性边缘化。MQM虽然在伊斯兰堡还能通过结盟换取一点政治利益,但在自己的家门口,他们彻底失去了治理权。
此外,卡拉奇第二大人口(约13%)普什图人,从早期的 ANP 转向了支持PTI。
这意味着,无论PPP往卡拉奇投多少钱,这座2000万人口的城市选票依然不会流向它。
即使联邦政府想绕过PPP救卡拉奇,也会遭到软抵抗。
2016年,纳瓦兹·谢里夫领导的联邦政府直接插手建设卡拉奇绿线。虽然联邦在2018年就修好了路,但掌握运营权的PPP省政府在公交车采购和移交问题上消极怠工。直到2021年12月,绿线才部分运用。
这种政治僵局下,卡拉奇商界常常反抗。
卡拉奇工商会(KCCI)有让联邦政府胆寒的武器——“罢市”。一旦他们拉下卷帘门,巴基斯坦的税收和出口就会立刻休克。
每当商界因基建崩溃而愤怒时,联邦财政部长总会飞来安抚。但这种博弈通常以一种病态的妥协告终:联邦政府为了保住税源,会给商界开出“止痛药”,如出口退税、电费补贴;但因为行政权在PPP省政府手里,联邦给不了、商界也要不到真正的“治病钱”。
结果是,商人们拿着补贴继续在烂泥地里赚钱,而城市的伤口依然在流血。
二、“平行世界”
2023年,PPP控制的信德省政府通过划分选区等手段拿下卡拉奇市长职位,但改变不了任何事。
卡拉奇行政划分混乱。根据城市规划专家Arif Hasan的研究,这座城市的土地和管理权被切成了十几个互不统属的碎片:
省政府(PPP)控制着供水(KWSB)和建筑许可(SBCA)。
市政府(KMC)理论上管市政,但被省里断了经费,连工资都发不出。
军方与联邦控制着大片核心区域(Cantonments/DHA /港口)。
这就导致了想修一条路,可能需要5个互相敌视的部门盖章,协作无从谈起。
这种行政瘫痪的代价是血淋淋的。11月底,卡拉奇Gulshan-e-Iqbal镇一个主要交通路口,一个3岁男孩在和父母从超市购物出来后,意外掉进敞开的窨井里,当场失踪。救援行动持续15小时,最终在下游约1公里的下水道找到他的遗体。
加上他,2025年前11个月,卡拉奇已有23人因掉进敞开窨井或下水道死亡。
卡拉奇面临的“财政黑洞”并非无法解决。
根据世界银行 (World Bank) 2019年发布的《卡拉奇转型战略》评估,要填补这座城市的基建欠账,至少需要90亿-100亿美元的巨额投资。
这笔钱对于“卡拉奇产生的财富”来说,是九牛一毛;但对于“卡拉奇能支配的预算”来说,是天文数字。
在现行的财税体制下卡拉奇的税收在产生的瞬间就被抽离,流向了伊斯兰堡的国库和信德省的账户。信德省每年的发展预算仅为十几亿美元,还要分给广大的农村票仓。对于卡拉奇这个无底洞来说,省财政的投入完全是杯水车薪。
更绝望的是,对于统治者而言,不修比修好更赚钱。
卡拉奇的混乱衍生出了一套庞大的灰色经济。
一个典型案例是 “水车黑手党” (Water Tanker Mafia)。卡拉奇有自来水管网,却常年断水。这背后是人为制造的短缺,控制水阀的官员(隶属省政府KWSB)故意切断自来水,将水引向非法的加水站,卖给私营水车(往往由盟友经营),再以高价倒卖给市民。
被暗杀的规划师Perween Rahman生前揭露:官员收回扣,水车老板赚暴利。
另外,不宜居的卡拉奇,对统治阶级来说没有痛感。
精英住在DHA(国防部住宅区)或Clifton富人区,
没水?就自己买水车,或者用海水淡化设备。
没电?有大功率发电机和太阳能板。
危险?出门有防弹车和私人保镖,开的是陆地巡洋舰(Land Cruiser)。
生病了?去私立贵族医院或者直接飞迪拜/伦敦。
城市的衰败只会让穷人和中产窒息。拿工资的白领和小店主,要忍受没水、没电、路烂、还有街头抢劫。
三、卡拉奇的韧性
卡拉奇不会被搞死吗?答案是,它大到不能倒。
无论城市内部如何溃烂,有一个事实是无法改变的:卡拉奇拥有巴基斯坦唯二的深水港,卡拉奇港(KPT)和卡西姆港(Port Qasim)。
这里是2.4亿人口的呼吸管——粮食、石油、药品、武器必须从这里进,旁遮普的工业产品必须从这里出。
只要港口不关闭,海关就能收税,伊斯兰堡的财政就能运转。至于城市里的普通人活得像在地狱,并不影响集装箱的吞吐量。
如果卡拉奇真的到了“彻底崩溃”的边缘(比如港口停摆),联邦政府和军队比PPP更急。
历史能证明这点,2008-2013年扎尔达里执政期间,卡拉奇沦为MQM、巴塔和黑帮的杀戮战场。
2013年纳瓦兹·谢里夫上台,军方为了保住经济命脉,批准“卡拉奇行动” (Karachi Operation),由游骑兵(Rangers)接管治安。PPP省政府虽然被剥夺了实际的治安权,但它成功地利用这次行动削弱了死敌MQM,同时保住了自己的执政地位。
而在政府缺位的情况下,卡拉奇的商人和市民进化出了一种惊人且悲哀的韧性。
Arif Hasan描述,这座城市变成了一个“自动运行的僵尸”:
政府不供电,工厂就自建发电厂;
政府不修路,工业区协会(SITE)就集资自己铺;
政府不收垃圾,社区就雇私人公司运……
虽然卡拉奇的工厂因为成本太高无法搬走,但卡拉奇的衰败,正挤走这座城市最优秀的灵魂。
比如帕西人(Parsis)。他们是来自波斯的拜火教徒,曾是英属时期卡拉奇市政管理者,富有、西化、讲卫生、做慈善。
第一任市长、卡拉奇现代之父Jamshed Nusserwanjee就是帕西人。在他的治理下,卡拉奇曾被誉为“苏伊士以东最干净的城市”。
作为受穆斯林和印度教徒信任的“中间人少数族裔”,帕西人即便在1947年分治的血腥中也没有逃离。然而,面对近年来日益恶化的治安与极端主义,这个曾经的精英群体选择离开,年轻一代大量移民西方。
帕西人的凋零,象征着卡拉奇正在从一个包容的国际都会退化为一个暴力的丛林。资本或许被锁死在了这里,但希望正在流失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